血色南紅
每隔四五天,西昌商人祝康都要在兩地間跑一個來回。
山頂遍佈著數(shù)不清的瑪瑙礦,礦井頂端是兩米見方的開口,山裏的彝族人用鎬豎直挖下去。祝康説,表層的瑪瑙原石這些年早挖光了,為了尋找新的礦藏帶,當?shù)厝死^續(xù)向下挖,很多坑深達10多米,沒有一絲固定,“發(fā)現(xiàn)了瑪瑙,他們就橫著挖,很多礦就是這麼塌的?!?/p>
塌礦死人的事,在九口甚至美姑已經(jīng)不算秘密,“幾乎每隔一段時間,就會塌一次,塌一次就要死幾個人”,好幾名在美姑生活的漢族人説,最嚴重的一次在農(nóng)作鄉(xiāng),七個人被埋在裏面,全死了。
九口鄉(xiāng)的礦區(qū),最大的塌陷有兩三個足球場大,光禿禿的塌礦區(qū)裏仍然留著挖礦的鎬頭和手推車。??嫡h,即使家裏死了人,其他成員仍然會繼續(xù)從事挖礦的營生,他們不清楚塌礦區(qū)不能再挖的道理,只清楚瑪瑙能賣很多錢。
張宗文承認,南紅走俏的最大受益者,就是最初進入這行的商人。他説,自己花200元買下的一塊南紅瑪瑙,去年賣了49萬;曾經(jīng)2.4萬買下的一塊極品南紅,重量只有500克,外界已經(jīng)出價到600萬,張宗文沒賣,“現(xiàn)在好石頭很少了,我要留下來?!?/p>
同樣是收藏者的魯玉苗從保險櫃裏取出8塊瑪瑙石,指著其中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,“900克,15萬”,然後又指了指最小的一塊只有拇指一般大的石頭,“1萬8?!?/p>
魯玉苗做過的最大一筆生意,是2012年在上海,賣了三四百萬,其中一塊500克的極品錦紅賣了50萬。
他説好石頭越來越少,讓大宗交易也變少了,即使是眼前的八塊,也算不上頂級?,旇С敲刻煊形辶?,全西昌做南紅生意的有10來萬,“手裏有精品的多少人?算上我、張宗文、曾朝志和張海,不超過10個?!?/p>
要新娘還是要毒品
爾仁木沙是從大涼山走出去的富人之一,他很早就挖瑪瑙了,如今把家人全部從九口接到了西昌。
他在市區(qū)買了房子,仍然做著瑪瑙生意,偶爾才回到山裏,挑選自己看上眼的石料。有人説爾仁木沙掙了很多錢,這讓22歲的阿尤很羨慕,很多彝族少年十五六歲就結婚了,阿尤的年紀有些尷尬。在彝族,雙方族長按照女孩相貌和家族大小約定聘禮,從10萬、20萬到30萬不等,阿尤的女朋友需要30萬。
這讓阿尤很頭疼,他從前年開始收購同鄉(xiāng)的瑪瑙,再下山賣給城裏的商人,最大一筆生意是7萬元,他算過,再幹三年才能把聘禮錢掙出來。
“大涼山裏的彝族,十代八代以內(nèi)都走得很近?!?8歲的井子偉機説,山裏結婚不需要戀愛,也不需要結婚證,甚至姑舅親戚都能結婚,除非是相同姓氏。
井子偉機住在昭覺縣城,能夠説一口流利的漢語,他説很多山裏人並不熱衷於讀書,甚至從未走出過大山,年輕人還會説一些漢語,年長者則永遠失去了和外界交流的工具。
井子偉機説,南紅瑪瑙出現(xiàn)這幾年,大山裏有了一些千萬富翁、百萬富翁,其中一些人搬到了西昌,買了大房子;另外一些人仍然守在山上的土房子裏,酗酒、賭博,甚至吸毒,“他們沒有花錢的渠道,任何刺激對於他們都是誘惑?!?/p>
九口的礦區(qū)上滿是碎啤酒瓶,對於挖瑪瑙的山裏人來説,酒精是祛除恐懼與疲勞的良藥;中午時分,幾名男子圍坐在山頂?shù)钠降厣?,打著外人看不懂的撲克,每一輪的牌局結束,都伴隨著高聲的呼號和大把的鈔票。
19歲的吉克石且是九口的名人,他在山上有自己的礦,小小年紀已經(jīng)把家搬到了西昌,他已經(jīng)很長一段時間沒回山裏了,最近一次在鄉(xiāng)里出名,是因為吸毒的傳言。
幾名彝族男子用生疏的漢語,努力試圖證明消息千真萬確。26歲的立立機惹絲毫不否認毒品在山裏的蔓延,與危險相比,毒品對於吸毒者更像一種時尚,直到幾年前有人因為毒品染上艾滋病死去,人們才收斂了一些,“因為這個原因,我再不和他(吉克石且)接觸?!?/p>
餓漢的盛宴
比毒品更讓立立機惹擔心的,是當?shù)蒯槍裢诂旇У慕睢?/p>
立立機惹已經(jīng)連續(xù)好幾天沒有進礦了,11日這一天,他和妻子守在山裏,看見城裏人上山,就湊上去小聲嘟囔著“爾瑪”(音,彝語“石頭”),然後從衣兜裏掏出用塑膠袋包裹的石料。
立立機惹挖了四年石頭,最好的光景時每月掙五六萬,他已經(jīng)好幾個月沒掙過這個數(shù)字了——去年夏天農(nóng)作鄉(xiāng)發(fā)生意外後,美姑縣打擊私挖盜採的力度更大了,十幾天前,執(zhí)法隊上山帶走了好幾個偷著挖礦的人。
其實早在2012年,美姑縣就已經(jīng)出臺禁令,整治南紅瑪瑙的私挖盜採。一名不願具名的政府工作人員説,禁令依據(jù)的是礦産資源法,無論地上物歸誰所有,地下礦藏的所有權都屬於國家,“更現(xiàn)實的問題是,因為長期不合理的採挖,土地生態(tài)已經(jīng)被嚴重破壞?!?/p>
禁止私挖盜採的同時,為了不違背市場規(guī)律,美姑縣決定拍賣採礦權,計劃今年上半年對九口鄉(xiāng)、瓦西鄉(xiāng)、洛莫依達鄉(xiāng)等瑪瑙礦區(qū)進行拍賣,但直到現(xiàn)在沒有絲毫進展。
礦權拍賣懸而未決,執(zhí)法與盜採尷尬地共存著。截至去年底,美姑驅逐了3萬名盜採者,但盜採仍然存在。
11日下午,執(zhí)法隊再次進山,與立立機惹遙望的一處山頭上,百餘名採礦的山裏人,像螞蟻一樣往山腳逃散。
“執(zhí)法隊每次來,他們就跑,執(zhí)法隊走了,他們再回來?!弊?嫡h,對於窮了幾輩子的山裏人來説,金錢變得真實又觸手可及,土地與家園太遙遠,在財富面前不值一提。
大涼山人靠天吃飯,年復一年地耕種馬鈴薯、苦蕎,只有在個別海拔低的地方,才能種上玉米和水稻,一年到頭收穫的糧食僅夠糊口。井子偉機説,一些男人外出打工,年收入不到5千塊錢,“這回你該清楚,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,瑪瑙意味著什麼?”
從江湖到廟堂
對於瑪瑙商人來説,南紅瑪瑙不僅意味著財富,更意味著品位和地位。
魯玉苗説,自己曾經(jīng)也是縣城裏的普通人,因為南紅瑪瑙,當上了協(xié)會副會長。他喜歡結交文化人,尤其是喜歡鑒賞玉石的。
張宗文收了78個徒弟,有官員也有富商,14個徒弟在瑪瑙城裏開門市。
拜師要交2萬元,有人説不該收費,張宗文解釋,拜師拜的是眼力,“當初我想花錢都找不到人學,買石頭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錢?!?/p>
張宗文賭過石頭,沒開口的原石擺在眼前,感覺裏面是瑪瑙就買下來,他花了17萬買了六塊,當中切開,全扔了。
6日中午,一名男子抱著塊一斤多重的原石,到張宗文的店裏請他“合賭”,“賣家要50萬,我覺得可以搞”,張宗文用手電照了幾下,不動聲色地還給他,“不透光,要是‘烏加瑪’(烏石與瑪瑙混合料)就慘咯?!睆堊谖挠凶约旱纳角f和會所,但他説對於石頭,早過了衝動的階段。
聲望的累積讓這些商人得到了額外的社會地位。不久前,為了傳承南紅文化,展示南紅藝術,隸屬文化部的中國文化資訊協(xié)會,成立了南紅文化專業(yè)委員會,張海、曾朝志、張宗文都被邀請去北京參加成立大會,張海和曾朝志被選為委員會副主任,張宗文是副秘書長。
張宗文説,南紅瑪瑙確實該有統(tǒng)一的標準了,相同的石頭在這幾個人手裏能賣個好價錢,別人賣,人家未必信得過。
2013年西昌建成新的南紅瑪瑙城後,江蘇、北京、河南、廣東的商人陸續(xù)來開店,每天的交易額平均100萬,但在張宗文看來,小商戶們加起來,也沒有他們幾個人的營業(yè)額多。
不只在西昌,在全國大宗交易也是如此。6月2日,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舉辦南紅瑪瑙精品展覽,組織者薛紹東説,參展商只有三家,但一週的交易量也達到了幾十萬。
“成交量並不理想,今年整個市場都不景氣。”在薛紹東看來,市場不景氣的原因可能是反腐,也可能是股市,但一定不是曲高和寡。
張宗文看著面前的半杯竹葉青,“就像這杯茶,(價格)離頂點還早呢?!?/p>
儘管認同劉仲龍和孫力民的看法,但張宗文和其他商人一樣,每天思考著如何將手中的囤貨賣出去,和文化與歷史價值相比,讓石頭“流通”下去才是他們眼中的頭等大事。
就在九口挖掘瑪瑙的人把原石運到西昌時,一些商人又把目光聚焦在美姑縣大橋鄉(xiāng),聽説那裏有更好的南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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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新京報記者 賈鵬 實習生 郭琳琳 呂春妍 四川、北京報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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